最新訊息:全彩人生 — 專訪謝漢萍教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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顯示科技的發展是臺灣光電產業中一個很重要的里程碑,其產值僅次於半導體產業,就業人口更高達15萬人以上,面板出貨量也高居全球第二。本期訪問的主角即為「臺灣顯示科技先驅」-謝漢萍終身講座教授。

謝教授長年推動國內顯示科技的發展,創立SID Taipei Chapter,於2003年在國立交通大學成立「顯示科技研究所」,為全國且為全世界第一個以「顯示科技」為專業領域的研究所。謝教授見證了臺灣顯示產業從草創到繁榮,訪談過程中也講述了整個過程,內容很精彩也值得我們後輩參考效法。謝教授目前已退休,為國立陽明交通大學終身講座教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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註:本次專訪由國立陽明交通大學光電工程學系 – 陳方中系主任 擔綱,謝老師親自校稿,學會同仁在此特別致謝。

採訪|陳方中         記錄|陳方中         校閱|謝漢萍

陳教授:今天很榮幸能夠採訪謝老師,可以先請謝老師簡單介紹一下自己的成長背景或童年回憶嗎?

謝教授:我出生在臺北市,一歲多就被送到位於新竹新埔鎮我媽媽的娘家,待到大概5歲多後才回臺北。我爸爸是公務人員,工作常常調動,所以我總共念了五個小學。第一個小學是宜蘭的員山國小,在新竹總共念了四個小學,從竹東、峨嵋到香山,最後在寶山的雙溪國小畢業。那時候雙溪很窮,我是少數升學班去考初中的學生,考取新竹縣一中,讀不到一年吧,隨著我父親調到臺中,家後來就搬到臺中,之後就非常安定了,念的是臺中市一中。高中念臺中一中(高三同學之一是護國神山的魏哲家),然後大學再考上臺大。小學這段經歷給我一個很好的訓練,因為怎麼樣適應新的環境,處理人際關係,常常一個學期就要搬一次家,所以常需要面對不同的挑戰及新的環境,我覺得這種歷練也不錯。高中畢業後,從中部到臺大唸書的小孩,都被認為是南部的小孩較土、沒見過世面,怎麼樣在臺北能夠生存下去?這也是一個蠻好的歷練了。我在臺大唸的是物理系,但是跟班上同學比起來,我覺得我的數學不夠好,所以我畢業以後就決定要轉念工程,到美國去就念電機工程(EE),Carnegie Mellon University是一個蠻小的學校,但工程很強,大家人際關係很好。

陳教授:可以請謝老師分享在求學生涯中印象最深刻的課程或是老師嗎?求學生涯中有什麼有趣的故事? 而又在什麼機緣下,使謝老師決定走上科學和工程這條路呢?

謝教授:我覺得小學是我一個很大的挑戰,因為我念了五個小學,大學的挑戰,就是我們這這些中南部的土學生,怎麼跟臺北建中北一女的學生相處。事實上,我現在大學比較好的朋友大多是建中畢業的,我覺得以後在做人做事上是一個不錯的經驗。當然,唸書的時候也蠻辛苦的,還要當家教等等,不過「臺大」是一個不錯的資歷。我覺得我博士班念得還蠻好的,因為我指導教授給我很多的自由,很多的空間,你愛做什麼就做什麼,他不管學生,這也是給我一個很好的榜樣,就是不要去太過問學生,愛做什麼就做什麼。另外我的母校雖然算小型的學校,但是工程方面很強,同學之間的感情很好,我現在最好的幾個朋友,像UCSD的校長Chancellor,Pradeep K. Khosla,他是印度裔,跟我交情很好,所以除了研究學習以外,學校提供了我這些建立將來職場上人際關係的機會。

陳教授:謝老師剛提到指導教授給您很大的空間,但相對上比較困難的就是自己要去找題目,那這樣的話要怎麼樣做呢?

謝教授:我覺得這個是我們目前臺灣教育的一個很大的問題,學生常來問我們:「老師,我要做什麼?」我在美國時,我每次去跟老師講我要做這個,他想一想,就會說:‟OK,try it.”。這是東方跟西方在教育及科研上的差異,我覺得「問」是很難的,就像我們出考題,出得好是很困難的,一旦提出問題的話,其實就知道答案了。這也是我常認為,像是國科會的計畫,每次都要寫每年的milestone,我就問科技部承辦人,我知道這個milestone就等於已經知道研究結果了,就不用做了。所以我覺得這整個思維要改,應該要學習怎麼發問,問對問題表示你有用心來解答問題。我覺得東方的學生解題都很厲害,但是不太會問問題,不敢挑戰老師。我的指導教授是所屬領域的大師,他上課的時候,給了我們他在JAP(Journal of Applied Physics)發表的論文,很漫長的論文給我們讀。那時我大概是博一,讀了以後我覺得中間有一個公式,我怎麼推導都覺得是錯的,論文當時已經review過了,也發表幾年了,錯的應該早被提出來了,但就是好像漏了哪種東西,我就跟我指導教授講這個問題,他說「那我們一起做看看」,後來他確實發現「我怎麼漏掉了一個東西?」,從此以後他對我的態度就很不一樣,比較敢讓我去做事。所以我覺得應該常常要去發問,找出問題來,然後把問題解決,這是一個重要的學習過程。

陳教授:請問謝老師人生的第一份工作為何?有什麼有趣的故事嗎?而又在什麼機緣下,使謝老師決定走上光電這條路呢?

謝教授:我念完碩士以後,第一份工作在GE(General Electric),在費城Philadelphia附近的Aerospace Division,工作是與人造衛星有關係,那時候在80年代GE是非常好的公司,所以學了不少東西,但工作時間不長,兩年左右,我就決定要回去念PhD,所以GE給我的就是留了一點錢去讀PhD,去結婚。在博士畢業後到IBM Watson Lab,那個才真正算是我最重要的工作。我的博士論文是做磁光(Magneto-optic),現在這個東西已經沒有什麼市場價值了,不過在70-80年代是非常熱門的一個題目,當時IBM給我第一個offer不是storage,而是很有趣的是display,因為我的博士論文是Magneto-optic Recording電子材料的薄膜,當時IBM才剛剛開始做Display。我覺得畢業以後馬上改行有點可惜,所以我就沒有去,就先留在學校當了一年多的助理教授(Assistant Professor),之後我指導教授告訴我「我覺得你還是要出去,if not, you are always under my shadow」。這給我一個很大的刺激,我覺得人就是要敢到外頭去,當時我在他下面做事很舒服,經費很多,就這樣一個機緣,到IBM去工作,那時候我在IBM主管是林耕華院士,我們二個從那時候一直到現在都保持非常好的交情,他也算是我的mentor,都是1992年回到臺灣,投入光電科技的研發。

那時候IBM最強的是storage,可能佔了IBM 1/3左右的revenue,但IBM後來慢慢轉型,然後我自己也察覺了Magneto-optics在應用上面有些問題,CP值不是很高,所以我待了4-5年左右,我太太先回臺灣,剛好有個機會我也就回臺灣了。我回來臺灣的時候,第一個問題是我到底要做什麼東西?我覺得IBM成功的地方之一是很喜歡雇用歐洲畢業生,因為歐洲一般博士比較快拿到,三年就念完,以「博士後」職位雇進來後,比如說他本來做A,就叫他們改做B,可能完全不一樣的東西,如果在兩三年內,他有不錯的表現就留下來,因為這也表示,他的可塑性、韌性很大,能夠不斷地能夠嘗試新的東西,而且跳到新的領域,他也很快地可以做得很好。那時候我也想了個問題,我覺得storage這個領域在臺灣不是一個大的產業,那時候我的學長楊界雄就給我一個刺激,他說以後的電視馬上就變成HDTV,40幾吋CRT可能連門都通不過了,電視的價格遠比storage的單價高的太多了,所以新型顯示器一定會變成新市場,產值也會很大。我離開IBM前半年花很多時間跟楊界雄與連水池常常討論跟學習。我第一次參加SID(The Society for Information Display)就是1992年5月在Boston的SID 會議,我很認真五天都坐在那邊聽,之後我七月就離開了IBM回臺灣了,回臺灣就到交大。我之所以選擇交大是因為我覺得新竹跟我有點地緣關係,我媽媽是新竹人,我小學大部分時間也在新竹,當然另外一個很大的誘因是科學園區,有「地利」之便,一轉眼我在新竹待了我人生三分之二的時間。到交大我一開始教storage跟display兩門課,我應該是全臺灣第一個教比較廣泛的display課程的人,當然如王淑霞老師,有教液晶物理等。

陳教授:謝老師在顯示科技專業是國內光電中扮演龍頭角色的團隊,請問謝老師當初是在什麼機緣下創立這團隊呢?團隊是如何邁向成功之路的?

謝教授:那時候臺灣Display產業才剛剛開始有聯友光電,所以大家都在學,在學校的優勢是學得稍微快,因為我們常常要教學相長。我覺得另一個很大的一個關鍵是那時陳興耀博士(CRT的專家,父親陳可忠是耶魯大學化學博士,是國民政府時廣州中山大學最後一任校長,來臺後擔任過新竹清華大學第二任校長七年)要我在臺灣成立SID Taipei Chapter,我那時才40歲左右,應該是1993年的時候,陳博士就叫我來做這個事情,我承諾會做,那時候我也沒有人脈,是他先介紹了很多產業相關的先進及日本的大佬給我認識,所以很快的我就把臺灣SID Taipei Chapter弄起來了,至少臺灣在Display學術界也開始有個立足點。不過在交大很大一個誘因就是開課研究方面是算蠻自由的,如果我那時候堅持要繼續做storage,可能後來的範疇也不會這麼大,因為這個產業不夠大,至少在臺灣當時Display是個很大的一個產業,在大的產業裡面研究題目及合作者比較多「在風口,豬也可以飛起來」,我也想過我要不要回到半導體去,但我覺得我那個時間點已經太慢了。

陳教授: 請問謝老師在佈滿荊棘的研發之路上,有什麼自豪的研發成果呢?

謝教授:研究成果與時俱變,那時候覺得不錯,可能現在不見得有用,你說有什麼突破性的,可能5年10年以後就不是什麼突破的了,我覺得我最重要是在交大教書,我指導的很多博士生我目前都覺得蠻驕傲的,不管在學界、企業界,這些博士生表現都很不錯,在企業界大家比較知道的就是友達光電執行長柯富仁,以及明基材料總經理劉家瑞是我的博士生,這二家公司都是我當初幫李焜耀先生設立的,所以我也很慶幸我協助他設立了這種兩家公司,現在主導者都是我的學生,明基材除了劉家瑞以外,RD副總等於是CTO劉培毅也是我的學生,明基材一年營業額大概140-150億吧。另外有幾個學生在學術界上也表現不錯,像田仲豪、黃乙白等,在廣州中山大學的楊柏儒,這些都算表現不錯。

可能跟我當初博士班時的經歷有點關係,我不太過問學生,學生問我要做什麼,我的回答就是你們自己去想一想。我最常跟學生講的就是學校只是給你一個平臺,你們是來當男女主角,你要自己寫劇本,資源我給你,如果我把劇本寫好了,那我就不要你了,所以你們要知道自己怎麼去寫劇本,怎麼去演,把這個戲演完了演好了就表示你training好了。在學校你做什麼題目都OK,你愛做就做,反正在這個大的範疇裡面,你就盡量去做,這個對他們來講也是一個挑戰,因為他們不斷去想一些題目,通常他們只要給他們足夠的時間跟空間,他們都可以做得很好,而且往往做的東西結果都蠻好的。

陳教授:謝老師對現在的年輕人有什麼建言和期許呢?

謝教授: 我對學生要求是禮拜一到禮拜五努力工作,禮拜六禮拜天,你們去過週末,學生要學習生活,要知道怎麼去跟外面其他人互動,禮拜一到禮拜五,你該把工作做好,如果說禮拜六禮拜天你還留在實驗室,表示禮拜一到禮拜五沒有好好工作啊,所以你才會禮拜六禮拜天來,把生活顧好,知道如何生活,我覺得這個對年輕人是一個蠻重要的事。

因為我指導教授要研究生多出去外面歷練,去看一看外面的世界,這樣的話比一直留在學校裡面裨益良多,我覺得這個是一個蠻好的建議,對我來講幫助很大,我也一直鼓勵我的學生多出到校外、國外看一看,所以我博士班學生畢業有三個要求,(1)論文發表,就按照系裡的規定再多一篇;(2)至少要一至二個專利,專利要自己去寫,因專利是一種創新,就代表你能夠找到題目且有創新性;(3)一定要出國去研修,你要自己申請找國外單位、大學願意收你,我會幫你找經費。要到國外去,然後跟世界各國的人一起工作,得到生活的歷練。我覺得這個對大部分的學生來講都算蠻成功的訓練,因為他們在年輕可塑性很強的時候,得到這樣的經歷。另外要鍛鍊身體,找到喜歡的工作,喜歡的題目。當然喜歡的題目有很多的因素限制,不見得是說問你的指導教授或者Google後就可以做。光電只是很多工程領域的一門,也很難說你一輩子都做同個題目,天時、地點或人為的因素都有影響,所以要有足夠的韌性,足夠的基礎訓練,能夠很快轉到適合的領域,而且能夠做得比別人好,也就是說博士班教育並不是真正教育在很專心做那個研究題目,而是要以最快最有效的方法來解決重大科技的問題,之後做任何事情都很突出。我這幾個學生在業界能夠做到高層主管,他們在學校裡面就常常有這樣的訓練。

陳教授:謝老師對光電學會有什麼建言和期許呢? 

謝教授:我覺得不要緊盯著光電,需要與時俱變,要隨時找機會。好的機會不多,一旦有好的機會,就要能夠趕快把握時機,能夠很快的立足。並不是一輩子一定要堅持在一個題目,光電裡面內容很多,例如光通信的話,很多是跟通信上面有關係;LED現在很多的應用,除了半導體製程以外,很多應用現在都跟人機互動結合,這些都是有關係的,所以我覺得要能跨領域跨出去,現在新的領域都是因為branch out,因為能夠跟別的領域結合在一起,這樣的話才會有更新穎的成果,傳統的這些物理化學數學工程都已經非常定型了,只有不斷的延伸,生物跟醫學也是一樣,必須不斷延伸出去,才能創新。

陳教授:謝老師平時除了研究外,有什麼興趣和嗜好呢?

謝教授: 我興趣蠻多的,我對音樂很有興趣,特別是古典音樂,從以前高中開始接觸管樂,然後大學花了很多時間學小提琴,古典音樂到目前為止一直都是我的興趣,我運動的時候,也會邊聽音樂。回臺灣後花了很多時間打高爾夫球,打高爾夫球當然是昂貴的運動,但是高爾夫球有一個很大好處,可以讓我們建立很好的人脈,我現在很多的朋友不是學術界的,不管他們做創投、金融或產業,打一場球大概五六個小時,大家一起聊聊,從那邊可以學到不少東西。另外也我游泳,最近也健行跟爬山,我明天開始要去紐西蘭,有15天的健行。我兩年前我還單攻玉山,從登山口開始15個小時,一天走完,這當然是一個體能跟毅力的挑戰。我們看那些有名的科學家,大部分也都有各式各樣的興趣,我也蠻喜歡讀書的,古書也念的蠻多,我覺得興趣是多元化,就是不要拘泥於某一項。

天地、地利及貴人的把握,對我職場生涯幫助極大。1992年臺灣高科技起飛,有IBM 、GE等大公司的歷練回臺灣,學界給我很多機會,新竹、交大給我在地點上的優勢,在科技合作上方便很多。在交大擔任過行政職務如電機學院院長、副校長等,有機會與先進、長官如張俊彥校長、吳妍華校長、張懋中校長、施敏院士等及交大多位傑出校友交流學習,與優秀的同事共事合作及我的實驗室的博碩士生、助理們工作,都是我的福氣,我是深深地感恩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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圖一、受訪時謝教授和陳教授合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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圖二、謝教授2021/9/28教師節(時年68歲)玉山單攻;15小時行程:早上三點由東埔停車場經塔塔加登山口,抵排雲山莊再攻頂,中午由玉山主峯直接下山於下午六時回到塔塔加登山口。

 註:本文將刊載於第165期光學工程季刊。(2025.6月號)

全彩人生 — 專訪謝漢萍教授